七月盛夏,骄阳似火。暑期休假,我从县城回到老家,决定在乡下小住数天。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回过老家了。
老家的房屋是典型的泥砖瓦房结构,两厅四房,客厅上的楼板上开了一个偌大的天井,一束束光亮从楼上投射下来,客厅光亮。
我年少之时,家里人口多,房间不够住,我搬到楼上居住。夏天,楼上异常炎热,没有一丝儿风,瓦面上的热浪阵阵压下来,令人烦躁难忍;冬天,一颗颗细小的雪粒清脆地打在瓦面上,从瓦面的缝隙间钻进来,然后掉落在楼板上,奇冷彻骨。我住在楼上,克服了重重的困难,熬了数年,在八仙桌上练习名人书法字帖,在昏暗的灯光下读完了中国四大古典名著,“啃”完了《封神榜》和《宋宫十八朝演义》翻阅了《毛泽东选集》,陆陆续续读完了路遥的著名小说《人生》。在那段艰苦青涩的岁月里,淡淡的书香一直陪伴着我。那时年少,但我已经知道,外面的世界很大,也很精彩。
初中毕业后,我扶着单车,跨出了老房子的门槛,搭上木箱被褥,与母亲道别,到县城读高中。每次,我离开家门时,母亲总是悄悄地地捎给我一袋鸡蛋,嘱咐我说:“你每天早晨起来,记得打一壶开水,冲饮一个鸡蛋,加点白糖……”
母亲的双鬓已经点染了许多白发,岁月给她留下了沧桑的印记。我望着母亲慈祥的脸孔,点头答应。
“娘,我的作文在全县比赛中获了一等奖。我还领到了十五元奖金。”我回到家,向母亲报喜。
“娘,我的作文又发表了,还收到了一笔稿费呢!”我把一个个好消息带回家,母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父亲是公社畜牧站的一名兽医,他总是忙忙碌碌的。每天天刚亮,他便挎上药箱,急急跨上单车,匆匆离开家门,至晩方归。父亲每次上山下乡,从山里采回大把大把的中草药,载回家里。夜晩,父亲把中草药熬成药液,然后用瓶瓶罐罐封存起来。老房子时常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。
母亲领着一家哥姐们守着数亩薄田,早出晚归,辛勤耕作,拼命挣钱,供我读书。在学校里,我每天早起晚睡,一头扎进书海里,发愤苦读。
那一年高考,我终于考取了师专,如愿己偿。
我离开村子前一个晩上,家里举办了隆重的宴席。哥哥和姐夫踩着单车,赶了八公里的山路,到县城卖回两箩筐的鱼肉,邀请亲朋好友为我送行。家里还从县城请来了电影队,在家门口连播了两场电影。那一晚,亲友们在八仙桌边喝得红光满面,猜拳行令,高声说笑,好不热闹。
我读完了师专,被分配在某乡镇中学教书,离家有二十多公里。考虑到老房子夏天炎热难耐,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,便立即在县城买了一把吊扇回家,叫哥哥安装在老房子的客厅里。风扇送来了阵阵的凉爽,也给家人送来了丝丝的甜蜜。夏天的夜晚,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,再也不用忍受闷热之苦了。
从我走出老房子算起,外甥、侄儿、侄女先后考上了大学,离开老房子,在大城市安家落户。后来,姐姐妺妹出嫁了,哥哥嫂嫂也洗脚上田,离开了老房子,随侄儿一起,在广州定居。老房子渐渐被冷落起来,再也没有往日那般热闹。
老房子的后面有一间后院,随着岁月的流逝,院子里长出了一丛丛杂草,无声无息地生长着。杂草蔓延,庭院荒芜。见此情景,我心中暗生了一股悲凉之情。
数年之前,母亲总是亲自下厨生火做饭,厨房里传来一阵瓢盆之声,烟囱上冒起一缕缕炊烟,老房子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味。院子里充斥着公鸡的鸣叫声和鸭子的嗄嗄声。每当节假日,忙碌在外的儿孙们从四面八方涌进家门,围坐在老人的身边,笑脸盈盈,问寒问暖。那样的情景鲜活温馨,那样的记忆清晰难忘。
可时过境迁,忽忽数年,父母先后离开了我们,到了另外一个陌生遥远的世界。在一个黑沉沉的午夜里,母亲走完了八十二岁的人生,溘然长逝。在那段悲伤的日子里,我和哥哥料理完母亲的丧事,亲友们先后散去,哥哥也要离开家门,南下广州。临别的那一刻,我想到父母不在了,从此以后,家人聚少离多,老房子会更加冷清和空荡。忽然之间,一股伤感之情涌上心头,霎时之间,我泪如雨下,竟不能自制。我不能相送哥嫂,妻见状,只好独自出门,代我相送哥嫂。我呆在房间里,无力地躺在床上,满眶的泪水哗哗啦啦地流淌着……
老家的墙壁上,冷冷地挂着父母慈祥的遗像。
父母不在了,老房子好像缺少了什么似的。每每念及父母生前的千般好处,我总是郁郁寡欢,情绪低落。那一年,我终于支持不住,得了严重的肠胃炎,病倒在床。数月之间,我掉肉三十斤,形容枯槁,判若两人。行走在路上,我脚步蹒跚,身躯揺晃,似乎一阵轻风也会把我刮倒。我拖着病躯,求医问药,穿梭在市县大医院之间,跟病魔进行了生死相搏。上天垂怜,经过一年半载的治疗,我的身体才渐渐康复。
我在患病期间,时常住在老房子里。三更半夜,病情发作,痛得我难以入眠,我苦苦地等待着黎明的那一抹光亮。我直面生死,思考未来。人生在世,生老病死,并不可怕。每个人从娘胎里出来,活蹦活跳地来到这个世界,经过人生的一场旅程后,最终要无可奈何地投向泥土,像秋天的一片片落叶,飘落凡尘,与大地同眠。既然每个人逃脱不了生老病死,不如从从容容地面对,过好每一天每一刻。功名利禄,都是过眼烟云,转瞬即逝。想到这一层,我心如眀镜,心境豁然开朗了许多。
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。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挣钱去了,只留下了一群老少妇孺,高龄的老人越来越少,留下了一间间空寂的老房子。白天,村里的街道寂静异常,难得见上几个人影;夜晚,街上两旁的老房子偶尔会透出几丝昏暗的灯光,投照在街道上,影影绰绰。街道尽头,不时传来几声犬吠,整个村庄静悄悄的。
从清晨到日暮,老房子的屋檐下,一群小麻雀落在粗大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,轻捷地跳跃着,守着老房子,守着老村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