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家乡在总甫!这是近年来我比较自豪的话语。倘若在十几年前,别人问起我的家乡,我总是略带敷衍地说“在很远的乡下”。因为在过去的好长一段时期里,总甫村是一个鲜有人知晓的偏僻山村。虽然村里离原江口镇中心不足10公里,离县城还不够20公里。但是,全村独处始兴县最西端,北面依山,东、南面被浈江河环抱,并且一河两岸是平坦而宽阔的沙坝,千百年来都未能实现架桥的梦想。因此,在素有“隔河千里”之说的背景下,总甫成了人们听了直摇头的地方,也少有人问津。
事实上,总甫村是一个历史比较悠久的村庄,明朝正统年间已建村。现全村由14个村民小组(曾称生产队或自然村)组成,顶峰时期人口近2000多,人均耕地面积最多的村组超过2亩,以水稻种植为主,曾有“谷王”之美誉。然而,几十年来,总甫这样一个人口相对集中的村庄,通往村外除了绕行远距离的山路之外,唯有选择在村东面的长江墟过渡船才是最为便捷的办法。
说起长江墟,其实是一个有点来历的村小组。因为在一两百年前,作为水路运输要道的浈江河段,大约每隔10多公里,在靠河边容易登陆上岸的大村庄就会设一个小码头,并且在附近通常搭建一个小市场,即墟。所以,长江墟就是这个时期应运而生的。据《始兴县地名志》记载:“该自然村于1912年从总甫管理区东塘墟迁于此建墟,以依浈江河畔,故名。该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曾一度旺盛,水上客商常在此歇宿和进行商贸,为附近农副产品集散地。1935年,韶余公路开通后,水上运输逐渐冷落,到1945年后废墟。”但是,“长江墟”这个村名一直沿用至今。
长江墟渡口的功能是从上个世纪40年代末开始产生的。当时,始兴县即将解放,村里村外的人们走动开始频繁,经原江口镇人民政府认可,长江墟村民魏传忠被总甫村雇佣为渡民,专心为总甫村14个村民小组1300多人从事撑渡船职业。于是,长江墟渡口开始流传开来并逐渐被人认知。
说到长江墟渡口,并不像我们脑海浮现的设施完备、标志明显的邮轮码头或者游江码头。因为在我的印象中,那里不曾有渡口的标识,连供歇息的凉亭也在早年被河水冲毁了,仅剩由几根镶嵌在水中的固定木桩,连着由另外几根圆木合并而的踏板,构成整体呈“7”字形的供上船或下船的引桥。岸边是一条宽约摸1米的石阶路,另一端延伸到村子旁边。然而,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到不见渡船和对岸引桥,连用意何在都不清楚的渡口,却承载了总甫村民几十年来沟通联系外界的梦想。
关于长江墟渡口,风里来雨里去,存在几十年,不得不说到撑渡人、渡船和撑渡船酬劳有关的那段历史。
撑渡人经历了一家三代。魏传忠自从被总甫村雇用为渡民,专门从事撑渡船职业后,没有参与村里的土地分配,也不曾从事农田耕种,主要住船上。因为在农村有农忙和农闲之分,所以农忙时节,过渡的人很稀疏,魏传忠就兼职捕鱼换点小钱和蔬菜补充生计所需。到了1974年,总甫村考虑他为全村老少的渡河问题提供了方便,投资就近在长江墟村小组河岸新建了一栋红砖瓦木结构房屋,无偿给魏传忠一家居住。1982年,魏传忠年老病故后,将该职业留下给当时已婚而未分家的长子魏佳有承担。由于撑渡船比较辛苦,平常换班吃饭或者因事外出,则由魏佳有的爱人张女士接替,有时遇上汛期河水大涨就是夫妻合作,一人撑船、一人掌舵,共同完成撑渡船任务。再后来,由于耳闻目览,加上偶尔尝试,魏佳有日渐长大的大儿子魏小明(即魏传忠的长孙)也学会了撑渡,他们撑渡船就可以随时轮换了。1999年,魏佳有不幸遭遇交通意外身故。打那以后,长江墟渡口的撑渡人也开始了第三代的历程。撑渡船任务基本上由魏小明和他妈妈轮流完成。因为撑船掌舵确实是门技术活,所以,总甫村民也常常风趣地说“撑渡的一家祖传三代都是船老大”。
渡船的变化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变化。据说,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,外出的村民相对较少,并且主要是一些村外亲戚较多或者对外有生意来往的村民,当时撑渡使用的就是一艘普通的木渔船,其功能分为两部分:船体的三分之一是搭着半圆形的雨棚专门供船老大中午和晚上歇息,其余三分之二是铺上木板供渡船的客人站立或摆放随行物品。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,过渡船的人逐渐增多,加上村里为撑渡船的一家在河岸边解决住房问题后,新制作的木船上不再搭建有雨棚了,而是全部用来载人载物。
改革开放后,村民外出趋于频繁,南来北往的路人也较之前有所增多,普通的木船已经无法满足载客的需求了。船老大相应换了一艘比较大的、比较结实的木船。但是,撑渡船依然沿用的是竹篙。每回过渡船,等上船的人都齐了,船老大在船的左边斜撑一竹篙,并沿着船舷从船头顶着竹篙到船尾,船就会缓缓前行;再右边斜撑一竹篙,并沿着船舷从船头顶着竹篙到船尾,船续前行……如此反复几十个回合,加上克服水流影响,行船正好以河两岸引桥为支点走“∧”型线路。整个过程,全船的客人都无暇两岸的风景,多半是眼睁睁望着船老大在“表演撑技”,即使再赶时间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。所以,仅仅过河一趟,花费时间就需要20来分钟。如果是秋冬季节,有时遇上河水下落明显,还经常会出现渡船搁浅的情况,撑船到对岸耗时会更长。要是春夏之交的汛期,河水暴涨,加上渡船为木结构,出于安全考虑,渡船不得不停开,一河两岸的互通只能成为村民遥望而不可逾越的心结。
时光流逝,大约到了1987年左右,村里的许多人都惊喜地发现渡船装上了柴油机。那时,我刚刚开始上小学,逢年过节爸妈都会带着我过渡船到镇上去舅舅家做客,我也就开始真正体会到坐渡船的感受了。我还清晰地记得,每回启动渡船时,船老大就麻利地用竹篙朝岸边一掷,船开始离岸,发动机开动的声音随之响起来,百米宽的河面,很快就到了对岸,乘渡船客人的心情大概也和我一样感觉很爽朗。那些年里,遇上河水大涨时,基本上是控制一天仅开船1-2趟,而且是船老大夫妇俩人合作完成撑渡。虽然那时渡船是靠发动机运行,但是洪水浑黄,汪洋一片,木船在河中心沉浮飘摇,靠岸也不好选择起落的地方,所以,因急事要事不得不过渡船的人都会体验一把心惊胆战的航程。
到了1993年,外出买卖的村民渐渐多了,过渡船的人也明显增多,加上村里人对培养读书子弟的观念也悄然发生了改变。和我同龄的许多孩子要么考上县城重点中学,要么被家长花高价送到县城就读,每周日下午上学、周五放学过渡船成了必然。大约过了1年,我们也意外地发现,船老大请人新定制了一艘铁船。从此,渡船变得更大了,载重量也提高了,我们乘船也感觉更加平稳,更加踏实了。但是,初中三年,前后两次遇上河水暴涨逼不得已赶上学的情况,我确实真正尝试了渡船在河中心飘摇不定,令全船学生惊心动魄的感觉。
关于船老大的酬劳问题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。第一阶段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到农村集体化时期。因为魏传忠撑渡船是总甫村民集体雇请的,所以其一家粮食按全村人平来统缴渡民粮进行解决,经济收入主要以收取外村人的渡运费及打鱼维持。总甫村民往返乘坐渡船则免费通行。
第二阶段是分田到户至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。大约是1981或1982年,始兴全县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各地农田按照家庭人口进行分配。据说,船老大一家因没时间耕种也没有承包责任田。在这个阶段大约10年间,撑渡船的酬劳则改为在每年的端午节、中秋节和春节前后,由船老大的家人分别到全村14个村组去收取“渡船粮”以维持家庭生活所需食物。在我童年的时候,的确亲眼所见这一幕幕。还清晰地记得,那年端午节前的一天中午,船老大的家人挑着两担箩筐在我们村东头的一块空地上安顿下来,然后绕着村子逐条街道边转边喊“收渡船糍哟……”。不一会儿,全村每家每户的家长都自觉地把家里新鲜包裹的粽子、糍粑或者煎制的豆饼、花生饼向船老大的家人献上一小袋,有些没来得及制作的人家会用一两斤糯米、豆子或者其它瓜果、蔬菜之类的替代。船老大的家人一面不停地接过村民献上的各类食物等,一面不停地道谢。就这样忙上好一阵子后,他们便将收取满满的两担,欣喜地挑起踏上归程。说实话,在那个农村食物相对匮乏的年代,面对此情此景待上一两个小时,孩提时的我们确实有道不尽的感叹,说不出的羡慕。
转眼几个月,中秋节快到了,我们又会听到船老大家人进村来,呼喊着“收渡船饼哟……”。听到那长长的尾音,我们知道又有热闹可看了。其实,最为吸引我们的要数年前的这次。当听到“收渡船粮哟……”那熟悉的呼喊声,我们会马上告知父母,然后拔腿就跑出去看热闹。在村东头的那片空地上,我们惊奇地发现船老大家人的箩筐更大了,旁边还停着一辆农用手推车。这个时候,每家每户会依照自家人口的多少或者外出的频率,凭着良心向船老大家人献上一些大米、黄豆、花生油或者其它年料糖果饼干之类的,有些家庭条件较好的也会送上一些腊肉、腊鸭等。总之,等到他们整理好食物启程回家时,我们望着那些诱人的年货又是不停地惊叹,愈发的的羡慕,直到目送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才愿意回家去。
第三个阶段是1990年之后。这个时期,市场化进程不断加快,船老大明显感觉每年进村去收取“渡船粮”很麻烦,加上收回来的食物五花八门,好些不尽如人意。因此,“将撑渡船的酬劳改为货币形式更加方便快捷”的提议得到了大部分村民的响应。打那以后,本村人过渡船定价单程每人是1毛,连人带自行车或摩托车加多1毛,外村人单程每人是2毛。后来,物价上涨,渡船也是柴油机发动了,本村人过渡船收费是来回5毛,外村人是1元。2000年以后,基本上都是单程收取渡客每人1元。
随着经济的加快发展,始兴交通条件的改善,2002年,长江墟上游3公里处跨浈江河而建的水口电站投入使用,拦河堤坝可以通中小型汽车,选择前往长江墟渡口经过的渡客明显减少,只有不会骑车的老人妇女们仍会选择渡船过河,船老大就过着有人呼求给人方便,无渡客就在河边种种菜或河里捕捕鱼的悠闲日子。2004年,新建了总甫大桥,将国道323线和而后通车的韶赣高速出口串联,总甫成了始兴县人人皆知的重要交通节点,村民的出行可以自由选择了,过渡船已经没有必要了。加上近年来,村民的生活富裕了,又适逢新农村的集中规划大规模建设,老的村庄逐步搬迁了不少住户,长江墟村成了几乎没有其他村民小组人员涉足的地方了,渡口周边也开始长满杂草,渡口的石阶路也布满了青苔。为当地百姓服务了几十年的渡船失去了与人方便的价值,船老大也从此上岸另谋职业了。
如今,长江墟渡口荒废十多年了,我在外地工作也好些年了,那一页的生活,已经渐渐远去。但是见证我成长,引领我们走出村外世界的渡口、渡船,以及乘渡船的场景却一直印刻在我的记忆里,并且时常被翻出来。我不曾想起自己第一次和最后一次乘坐渡船是什么时候。但是,河岸那条上陡坡的石阶路、上下船那“7”字形引桥、岸边那浣衣洗菜的村姑村妇、河中之鱼之物偶有被捞起的惊喜表情、渡口依依惜别的感人情景和船老大单脚能站稳船舷撑起竹篙的画面,一幕幕犹在眼前,格外清晰;渡者那“等等我、等等我”的急切吆喝,船客那趣说新闻、奇闻甚至丑闻的抑扬音调,引桥边那戏水追逐的咿呀童音,渡口那迎接远方客人的欢声笑语,更有船老大家人那“收渡船粮哟……”的长长余音,一声声萦绕耳畔,特别亲切。
往事历历,河水悠悠。故乡的渡口,离我很近很近,似乎又离我很远很远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