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:  

盲杖老头

 

盲杖老头

陈彩波

 

 

   我出生那天,夫家出大事了哩,那可是顶级的大事哟,要把夫家祖上八百辈,后代九千辈都上上下下惊动一遍的大事哩。后来,我爹我娘我叔我姑和我婶们说,爷那天早回家或者晚回家一秒钟,我的命可能就从此不同了哩,他们说,我可苦了爷呐,可苦了爷这整一辈子了呐……

 

 

 

  清晨时分,太阳还未破晓,天还是暗沉沉的,四下里清清冷冷,寂静得很,冷不丁从哪儿冒出一声冗长的鸡鸣,过后又是一片一片的静安,家家户户都窝在棉被里享着沉沉的酣睡呢。

  爷就醒了哩,爷更了衣裳,握起杖子,在一片茫茫的暗黑里左敲敲,右碰碰,敲出寝室,敲过走廊,敲过门槛,敲到客堂来。爷在暗黑中划亮一根火柴,点燃条案上的煤油灯。橘色的灯光驱开暗黑,把客堂四壁照出些微明亮来。那煤油灯芯上的火舌映在了爷的杖子上,杖子一动火舌就跟着动,杖子一停火舌就不动了,那杖子的表面光滑得像是浇了油,过了漆,闪闪耀耀。

  就在这当儿,客堂外忽地有了杖子敲地的声响,那声响细细碎碎,嘚嘚、嘚、嘚嘚嘚嘚、嘚嘚嘚……从客堂左右两边渐渐响过来,响到门前,就停了,接着一根杖子越过门槛,又一根杖子越过门槛,又一根,又一根,又是一根,五根杖子就七七八八地立在爷的左右了。加上爷的杖子,就总共六根杖子了哩,六根杖子在煤油灯的光照下都滑亮得像是有油从杖子里溢出来;那根黑檀木的是爷的,映出来的光就是黑黑地亮;槐木的那根是爹的,映出的光就是深褐色的亮,三叔和四叔的杖子是榆木的,因为榆木的色泽比槐木的浅,所以映出的光就是深麻色的;两个竹木的是二叔和五叔的,竹子表面是黄色的,本来就光滑,又被二叔和五叔摸了二十多年,所以就亮得像是着了火,明明耀耀了。可是哦,爷看不见他那黑檀木杖子的亮呢,爹也看不见那槐木杖子的光呢,二叔、三叔、四叔五叔也都看不见那闪闪耀耀的杖子呢,一家子全是瞎盲人哩。不光是爷爹叔,爷的爹、爷的爷、夫家的祖祖辈辈,都是瞎盲人,夫家世世代代祖传瞎盲哩。

  夫氏家族的瞎盲症不知道从哪一代祖宗遗传下来的了,治了上千年,无论如何求医问药,都是治不好的了,现只有将军灵有可能治愈这瞎盲症了。

  那时候我还在娘的肚子里,娘的肚子已经鼓得像个涨满了气的大皮球了,我就要出生了。所以爷、爹和叔们就要日日起早贪黑,就要赶在我出生前寻到那将军灵了呢。只要找到将军灵,我就可以不患那瞎盲病了。

  爷、爹和叔们在客堂里商议今天各自去哪个地方寻找,商议好,就动身了。六根杖子齐刷刷越过客堂的门槛,越过大门的门槛,向着夫家的房子外四散开了。

   絮言:

  ①将军灵:相传两千多年前,汉代时候,始县有一座城堡,驻守着一位将军。将军英勇善战,一生驰骋疆场,战功屡屡。相传中,将军的眼睛多次被刀剑划伤,本该瞎的,却每次都不治而愈;说将军身上有灵气保护,那灵气可以治愈任何疾病。相传中,将军死后,人们为纪念他的功德,将他藏于城堡之下,整座城堡即是他的墓地;后城堡荒废,树木林立,杂草丛生,并长出了一种神奇的植物,将军的灵气就藏于此植物之中,只要采得那植物,即能治愈百病,人们称那神奇的植物为“将军灵”。后人屡屡尝试,却无人能找到将军的城堡,亦没人见到过将军灵。

 

 

 

 

  爷走在田埂上,四下里泡着雾,把庄稼罩得迷迷蒙蒙,路边横七竖八都是沾满了水珠的草叶,路上湿湿漉漉,掺在泥土中半露出地面的光滑小石块也附上一层水润润的珠,田野空空旷旷,静静安安,只有爷的杖子落地的声响。爷微微弓着背,手持滑亮亮的杖子落在步伐前面的地上磕磕敲敲,磕到沙路上就簌簌地响,磕到石头多的地上就咣咣当当响,要是泥路,就啥声音也没有;爷用杖子敲了一辈子的路,啥是路儿啥没有路,路上是沙是石还是草,一敲杖啥都一明二白了。

  太阳在东方的天边洇开一片桔红,就慢慢升起来了。爷赶脚儿,杖子磕碰得比以往快,有点儿匆,走到一条生长出野草的路儿,那草斜来横去七凌八乱就把路给埋了,爷的杖子缠在丛草间不好敲路,就只能放慢了;可爷却还用杖子往草丛里挣,恨不能走快一点儿。爷的心情像极了那乱糟糟的草,就如那草不是长在路上,而是扎在爷的心头里,一撮一撮疯狂地生长呢,爷的心头像是有一只见不着光的麻雀儿,在爷心头长出的草丛里拍打着翅膀,扑通扑通躁动起来了。

  爷走过了十几公里的路,一路上,心头的那只麻雀儿不停不歇地拍打着翅膀,跟着爷,扑通扑通来到了江边。这地方是两条江的交汇处,爷立下来,右手掌柱着杖子,左手掌搭在右掌上,微微弓着背,黑色松垮的布衣贴在爷瘦弱弱的身躯上,任风摆弄。左后侧流过来浈江的水,右后侧流过来墨江的水,两江的水汇聚一齐流向爷的正前方。近晌午,深秋时候,日光硬朗朗地从爷的头顶上落下来,落到爷皱条条的脸上,那皱条在眼眶处陷进去,两个眼珠在那陷进去的凹槽里凸出来,如爷心头上的那只麻雀儿在爷的眼眶里下了两个蛋,圆圆的,硬硬的。爷自打出生下来就没睁开过眼皮哩,到了现在,到现在那眼皮都成皱条了,皱得如那千年老树的干巴巴、枯裂裂的老树皮,死死地贴在爷的眼珠子上,一条条,一丝丝,再睁不开,再扒不下了。

  风在江面吹出波浪,一波一波拍打着江岸,爷立在江边,听见了黑脆脆的水声;阳光映在波浪上,被变幻成无数荡漾的金点,闪闪耀耀,爷望着江面,看见了黑闪闪的波光;从头顶泄下来的日光照得爷有点儿烫肤,爷仰头望向太阳,看见黑辣辣的日光;空气中旋来树林的气息,爷寻着那气息嗅过去,嗅到了黑幽幽的樟树香。爷曾经想睁开眼睛看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呢,爷幻想过,有一天可以看见蓝蓝的天,白白的云,碧碧的水,可爷幻想了几十年,一辈子,也都看不见一丁点光亮,看不见一点儿色彩,爷就绝望了;可爷知道不能再让夫家的后代一出生就是瞎的了,所以哟,爷是死活也要赶在我出生前找到将军灵哩。

  爷沿着江边走了一个下午,就到黄昏了,太阳西走又要沉下山头了。爷走到一片树林里,抬起杖子往树干敲一下子,凭声音就辨出那是樟树了,一林子都是樟树哩,一林子飘漫着幽淡的樟树香。爷在林子里敲着路,其实没啥儿路,爷要山山水水都走一遍呢。日头又西斜了几个度,光线穿过树叶斑斑块块落在堆了枯叶和杂草的林地上,光线在草木间跳跃反射,映来映去就把一整林子给映红了。爷在红色的林子间穿越,林地不是平地是山地,忽高忽低,爷行走得很慢。林子不很大,爷围着林子绕了一圈,绕完一圈,太阳就沉了西,光线暗淡下来,林子里就一片漆黑黑了,啥儿都丢了颜色,一齐消融在一片混沌的黑色里了。

  爷因为瞎,所以暗黑和明亮一个样,对爷没啥儿影响哩。今晚是不归家了,爷找了块平整的地儿,靠着一棵大樟树,把包裹解开,包裹里有些干粮和半壶子水,有一张薄床单和一件厚点儿的披风,爷把那薄单在地上铺平整,披上披风,吃了干粮,渴几口水。爷就感觉累了,走了一天路,脚底磨出疼痛,腿、腰和背、颈亦酸酸地胀了,爷便倚靠在那粗大的樟树干上,歇歇息了。夜越发沉下来,白日里的热气和干燥散淡开了,夜风漫过来润泽泽的寒气,白日里在树梢上蹦跳的鸟儿也各回各巢安然入睡了,远远近近荡开蛐蛐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冗长不绝的鸣叫,月亮像冰块样挂在暗蓝的天空里,月光如化了水的冰棱穿过枝叶,幽幽静静打在树干上、草丛间、落叶里,四下里就有了水润润的光。夜就沉下来,静下来。爷心头里的麻雀儿也静安了几分,静安下来爷就有了几分伤神,爷听见蛐蛐的叫,知道今晚是个晴夜哩,知道天上有明亮亮的月。爷就想起我来了,爷想着,我出生时的眼珠也像那月儿一般明润润地亮呢。想着想着爷就困了,一阵夜风吹来,把爷吹入沉绵绵的睡意中去了,爷倚在了那樟树干上,就随着那凉飕飕夜风入眠了呢。

   

 

 

  爷睡得死沉了,一睡就睡过黎明了。爷隐隐听见有孩娃的声音,那声音从林子中间传过来,甜甜的,脆脆的,如山崖缝里渗出来的清泉。爷迷迷糊糊睁开眼,就看见一林子的白雾,迷迷蒙蒙,遮住了头顶的树叶,浸没了脚底的草木,只看得到一根根悬空样的树干哩。爷寻着声音,摸着蒙雾,把杖子敲到林子中间,就迷迷蒙蒙看见了一个孩娃,孩娃持着一根柔韧的细树枝,拨弄脚底下的杂草,咿呀一声溜到这棵树下,咿呀一声跳到另一棵树底下,嘻嘻闹闹,笑得乐滋滋呢。孩娃突然立住,汪着一双黑亮亮、圆润润的大眼睛对爷说:“爷,咱一起玩好不好?”孩娃眯着眼缝笑嘻嘻,”爷,蛐蛐在睡觉了,我捉蛐蛐,你帮我拿着好不好?”说着又咿呀咿呀地拨弄草丛了。

  爷就楞住了呢,就木住了呢,爷看见孩娃的眼睛里泛着汪汪的水,如了一个泉眼,清润润,明澈澈涌出不竭的水来哩。

  爷问:“你知道树叶是啥颜色哇?”

  孩娃说:“爷,树叶就是蚂蚱一样的颜色哩。”

  爷问:“你说石头是啥颜色呀?”

  孩娃说:“石头和糖果一样颜色哩,有白色的、黄色的、紫色的、红掺褐色的、灰色中间夹着黑的,有好多好多颜色哩。”

  爷问:“那天空是啥颜色啊?”

  孩娃说:“爷你怎么连天是啥颜色都不知道哇?天就是天的颜色呀,天的颜色就是蓝色呀。”

  孩娃咿呀咿呀嬉笑不停呢。爷又木住了,孩娃叫爷“爷”哩,爷觉得像是在做梦哩,梦见自己的孙儿了。爷把目光落在孩娃的眼睛上没松开过呢,就如盯着一股泉水,那泉水可以把爷心头里的杂草清除干净呢。爷盯着孩娃,说:“咱不玩了,跟爷回家去好不好?”

爷才说完,孩娃就蹦着跳着走了,像是没听见爷说话了,像是根本就没看见爷了。爷哀求求道:“别走哩,等等爷哇——”爷就敲着杖子跟了上去。蒙蒙的白雾里,爷寻着孩娃的身影追上去,就看见了那蒙雾间又幻出另一个高大的身影,那身影缓缓走近来,走出白雾,现出一只马,马上坐着一个老人,白头发白胡须,脸上的深皱比爷还深了几个度,头带铁冠,身劈铁甲,腰环铁腰带,脚穿黑靴,全身亮着黑闪闪的光。老人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,孩娃缠住他的腿,嘻嘻说:“爷,咱回家了好不好?我想回家了哩。”老人把孩娃抱起,骑上马,就要走了呢。

  爷又木住了,楞住了,就喊了,“停下哩,你可是谁啊?”

  老人让孩娃坐在怀前,像是没听见爷的呼声样,就要走了哩。

  爷又对这孩娃唤:“娃啊,你家可是在哪里呀?你爷可是谁呀?”

  孩娃没理爷哩,像爷根本不存在一样。爷又盯住老人的脸,看见老人的脸上的深皱中藏着深深浅浅的刀痕。冷猛间爷就觉敏了,顿悟了,像是冰块乍地化了水,蒙雾乍地成了气,爷就明了了,明了自己看见将军了,明了那老人就是将军了。

  爷哀哑哑唤着:“将军哟——我可算找到你了哟?”

  可是将军没有理睬爷哩,他拽了马绳,调转了马头,那架势是要走了哩。

  爷哀求求唤:“别走哩,我家儿媳妇就要生娃了,那娃不能再瞎了哩——”

  将军像是啥都没听见,整匹马都转过身子了,就等将军一声令就走了。

  爷又唤:“求您帮帮夫家哩,夫家的子子代代不能再瞎了哩——”

  将军就架着马匹走了,走向那蒙雾中去了,在那蒙雾中淡散了身影了。

  爷颤巍巍往前追几部,可追不上哩,追不上,爷还在唤着,一句衔一句地唤着。

  爷那唤,就把心头里的麻雀儿乍地给唤醒了,醒了,就要蹿出去了,就要从爷的心头挣出来了,把爷的胸脯撞得嘣嘣地跳,如爷的胸膛内不是心脏在跳,而是那麻雀儿在跳呢。

  

 

 

  爷也就醒了。

  原来是一场梦。

  可爷不认为那只是一场梦哩。

  过了黎明,到早晨来了。四下里弥漫着浓厚的雾气,爷在林子里睡了一夜,浓雾凝在爷的脸上,凝出一脸的水珠来,那水珠流在脸上的深皱里,就像江水流在江床里,把爷的脸洗洁得苍苍素素地白了。爷握住杖子,杖子表层亦附了一层水,裹在地表的床单和身上的披衣也润湿湿了。爷就更信了那不是梦哩。晨光穿过树叶,被分割成了无数金色的光柱,一根根斜立在林子间,风一吹,叶一动,那光柱就跟着变幻着,跃动着,一林子就成了金灿灿的光了,蛐蛐平息了鸣声,鸟雀又欢呼起来,叽叽啾啾嬉闹了整林子,樟香沉淀了一夜,爷稍稍一动,那樟香就混合着草味儿和湿泥土的味儿一齐飘旋入爷的鼻里去了。大清早,人本该宁静,本该吸一口清爽爽的空气,伸个腰,转转脖子,扭扭臀啥儿的,心情本该顺畅自在的;可爷不呢,爷铁定了那老人是将军呢,爷心头的麻雀儿就不安分了,又蹦着跳着要蹿出去了,就在爷心头里蹦个不停了,就把流往爷心脏里的血液给搅了,搅出些热量来了。一股热气从爷的脚底冒上来,要往上头爬了,爷就隐隐有股摁不住的激动了。

  太阳走高了一些,斜在林子间的光柱把浓雾蒸薄了,四下里便清晰了许多。可在爷眼里还是一片片的黑茫茫哩。爷敲着黑,一路敲到林子中间,爷铁信了能敲出啥东西来呢。真的哟,爷冷不丁戳中前方一障碍物,杖子传回坚硬硬的震动,空气传回结实实的声音——“嘚”,就像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,棍子打在石头上的声音。爷朝左敲几下,嘚嘚嘚,朝右,嘚嘚嘚,上,下,都一个声响。爷就断定那不是石头了。爷伸手,碰了那障碍物,摸一摸——是墙哩。那麻雀儿就在爷心头搅得更厉害了,拍打着翅膀前扑后跳了,爷脚底的热气就顺着上爬,爬上膝了。爷憋着那股热,沿着墙往右摸过去,墙面是平整、粗糙的长方形面,一个衔着一个,那就是砖了,面和面间往里陷出一道深浅不一的缝,那就是砌砖的黏土了;再往右,往右墙没了,应该是坍了。爷便沿着残墙往下摸,就摸到地底下了,就摸不下去了。这里咋就长出一堵墙了呢?老树林子里怎么能长出一堵残墙来了呢?那麻雀儿的翅膀就拍打得更带劲了,一刻不停了,那股热气就蔓延到爷的腹部来了。爷蹲下来,感觉下身都暖窝起来。爷扒开覆盖在墙脚下的杂草,扒开一层卧在土里腐了一半的枯叶,扒开地表上的一层肥土,一层层往下刨了。一会儿,爷就挖出一些碎片来,摸一摸,不是碎石,是碎瓦哩。有碎瓦就有全瓦哩,爷感觉胸腔也热起来了,不是暖,是热了,爷的劲和心头那麻雀儿一样地猛了,两只布满斑、爬满蚯蚓样青筋的老手忽地又来了力,像是一股火热的血充溢到手上来,把那软绵绵的蚯蚓给充实了,挤胀了,变得结实有力了。爷接着挖,就挖出一块全瓦来,爷持住瓦将它摸了个遍,板瓦长四十厘米,宽三、四厘米,厚两厘米,瓦外表都是压印粗绳纹、饰绳纹或抹光绳纹。

  爷摸出这是汉代才有的瓦哩。

  这里就是将军当年的城堡哩。

  爷立起来,那热气从腹部冲上来了,冲上了胸膛,脖颈,直奔脑门,爷感觉有汗在往皮肤外面沁,夜里浸了一夜的雾,原来又湿又冷,现在既有零零点点的汗珠挂在爷的额头上了。爷拾起杖子,往林子边缘方向走过去。爷心头的麻雀儿要就横冲直撞了,把爷的心脏震出嘣嘣的声响,响亮得仿佛满林子挂在树上的叶子都要被震荡下来了,把爷的手脚都震得颤颤动动了,抖动着的杖子落在地上也咯咯吱吱地响个没停了。爷在林子边缘走走敲敲,那宽两米多的山梁样的地方就是城墙了,爷绕城墙兜一圈,残墙高五到八米不等;爷从城西径直走到城东,估出距离约一百二十米,从城南走到城北,估出距离约七十米;爷再把林子细细走透一遍,又发现了有平台、高台和望台。

  这就是一个古堡准没错了。

  一千多前将军就藏在这儿,准没错了。

  爷一冷猛地跪下,朝林子中央磕了三个响头——“将军哟,总算找到你了哇——”

  爷一冷猛拾起杖子,赶脚儿回家了。

   

  爷就风风尘尘把杖子敲到家门口了。

  近晌午。爹、二叔、三叔、四叔、五叔、二婶、三婶、四婶和五婶都在家里候着爷了,大姑、二姑和三姑、四姑也都来齐了哩,一家人都在我家围楼的上上下下侯着了。爷走近门口,就听见屋内七七八八杂杂碎碎都是话语声了。

  爷敲进大门。

  “爹哟,您回来啦。”

  (朝楼上唤)“爹回来啦——”

  “爹哟——”

  “爹——”

  “爹——”

  “爹——”

  “是爹回来了哩。”

  “爹您回来啦。”

  “大哥二哥,快下来了,爹回来啦——”

  “爹——”

  “爹哟——”

  “爹——”

  “爹您可算回来了哟。”

  (脚踏木板声,踱步声,物体磕碰声,急喘声)

  (急切切)“爹,您昨晚去哪里了哇,大家都找不着你哩。”

  “是哩。”

  “是哩。”

  “爹您的衣服咋都湿湿着了?”

  “可算回来了。”

  “回来就好了哩。”

  “爹快进屋换套衣服吧。”

  “大嫂快要生了哇。”

  (爷)“啥?快生啦?”

  “爹您快把这湿外套给脱了。”

  “是哩,嫂子快生啦。”

  (爷)“我找到将军的古堡了哩。”

  “啥?爹您找到将军灵了?!”

  “在哪处地方哇?”

  “真的哇?”

  (爷)“将军灵就在古堡的林子里,明儿我们一齐去采哩。”

  “爷您看见将军灵了吗?”

  “将军灵长咋模样呀?”

  “明儿找到就知道了哩。”

  “找到了,煮给嫂子吃,吃了娃生下来就不瞎了,不瞎了!”

  “怎样吃法呀?没有人吃过哩。”

  “你管它怎样吃法,吃下去就是了。”

  (往楼下唤)“嫂子快受不住了,你们上来啊——”

  (轰轰的脚步声,急切的呼吸声)

  ……

  (哀弱弱)“爹,我没事儿。”

  (爷)“忍一忍哩,过了明天咱娃就不瞎了哩。”

  “可要是今天生了咋办啊?”

  “爹找到古堡了哩。”

  “是哩,可就怕今天就生下来了,今天生下来就要瞎了咋办?”

  “嫂子得忍住哩。”

  “要不咱今晚赶过去吧,今晚就把将军灵采回来。”

  “爹赶了两天身体咋受得住啊?”

  (爷)“今晚三更赶过去,你再忍忍哩。忍过了明天咱娃出生就不瞎了。”

  (哀弱弱)“嗯,我忍忍……孩娃不能再瞎了哩……”

  (爷)“今晚三更,我们就起身去古堡找将军灵了,有人跟着我一起去。”

  “我。”

  “我。”

  “我哩”

  “还有我。”

  “我和三妹留下来照顾嫂子哩。”

  “我也留下。”

  “我留下哩”

  ……

   

  三更时候,始县沉寂在千家万户的酣睡之中,夫家的大门打开了,门槛先是探出一根光滑滑的杖子,接着是两条瘦飘飘的腿,又接着几根杖子和很多条腿。爷、爹、三叔、四叔、二姑、四姑和三婶,一总七人,要从奔去古堡寻将军灵了。

  天空晴朗朗,一大片的暗蓝,零零点点嵌着星光,月亮斜挂在了头顶,泼洒下满地的月光。爷们前前后后地走着,走成两行,一行弓着背敲着杖子,一行弯着腰,挽着弓着背的一行,披着月光,急急促促地走着,走过一片铺满月色的空旷的田野,走过一片树高草深蛐叫虫鸣的树林,走过一座沙土堆成的小山岗,走过一个浩大广阔的湖泊,走到墨江和浈江的两江交汇口,走到了古堡的残址。

  七人钻进古堡的林子里,就要寻找将军灵了哩。可是哟,这传说中的将军灵,至今都没人看见过,是大是小是圆是方都没人晓得呢,长的咋样子谁都说不清哩,咋找啊?“咋找啊?”四叔问。这一问就把所有人心里的茫然给问出来了哩,因为人人都疑惑,所以就谁都没啥话说了。大伙顿了一会,爹说,将军灵是稀罕之物,就找稀奇的植物哩;三婶说,要不所有植物都带一样回去,全部给娘吃一点,没准就吃中了呢;四叔说,将军灵该在林子里最难采得的地方……一家人,就照着各自的想法在林子里寻了,就要把林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搜一遍了。

  林子除虫鸣声就是寂沉沉的静了,静得爷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了哩。爷的心脏扑扑通通,真像有一只真的麻雀儿,在爷的胸膛中使足了劲地往外撞,爷再不能平静了,我就要出生了,娘可能就要憋不住了,就要到千钧一发之际了,爷是不能不找到将军灵了。

  就要破晓了,林子里传来传去都是“找到了没?”“谁找到了哇?”“没瞧见啥特殊的哩?”“找不到哩?”……爷的心就沉了下来,像压着一块石头,沉沉甸甸的。

  东边的天就红了。可是哟,还没一人找得到呀。这可咋办?“这可咋办?”三婶问。就把所有人给问哑了。爷木着,心上的石头像是变大了,大的受不住了,就往爷的心头滚下来,狠狠地砸下去,把爷的耳朵震得嗡嗡地响了。

  红色的阳光钻进到林子里来了。爷还愣愣地木着哩。就传来了锄土的声音。

“是谁哇?”爷问。“是我哩。”一个穿粗布衣的农民在林子边缘地方锄着地。

  爷说:“这是在挖啥儿?”

  农民说:“刨野葛哩。”

  四叔说:“干啥用呀?”

  农民说:“这葛根可以做吃的哩,能治病哩。”

  爷的全身上下一冷猛抽了一下,问:“能治啥病呀?”

  “啥病都能治哩。我娘的风湿病喝了这葛根粉做的烫就好了呢,我儿的脚拐伤了,敷了葛根碾压成的泥就好了呢。”

  爷就不说话了,径直朝着农民走过去了,姑和婶们也挽着爹和叔们朝农民走去了,那准是将军灵没错了。走过去,就把农民刨出的葛根全部买走了。

  找到了哩!将军灵找到了哩。爷山山水水敲了一辈子的盲杖寻找着的将军灵找到了哩,夫家祖祖辈辈寻了上千年的将军灵找到了哩。爷盼了一辈子,夫家盼了几百辈子的事情终于给干成了哩。

  天哟——!

  天哟——!!

  一股热腾腾的血气从爷的脚底爬上来,直冲上头顶,爷浑身冒着热热的气了,顿时像来了牛一般的劲,就敲起杖子气势汹汹朝家赶了。爹、三叔、四叔、二姑、四姑和三婶紧跟在爷的后面,像是染上了爷的牛劲,亦全身抖擞奔跑样地往前走了,恨不能狂奔回去了。七个人,十四条腿,加上四根盲杖,总共就有十八条腿,十八条奔腾在路上,把路面搅得飞飞尘尘,乱乱糟糟。十八条涨了血的腿,走着,奔着,走过湖边,把湖面的水震荡得逆向往湖心荡漾。走过湖泊,就在路上遇见了五叔,五叔从家里一路赶过来,急切切道,娘就要生了,就要再无法忍了,道完即加入行列,十八条腿加上五叔的三条腿,就成了二十一条腿,就更加有劲了,走起路来就踩得更结实,踏得更响亮,迈得更有劲了。二十一条腿越过小山岗干燥燥的沙土路,把路面蹭得沙飞砾走,尘烟滚滚,一行人就像一辆吉普车猛地驶过,车尾跟着滚滚黄尘,滚到天上去了,飘飘扬扬一世界了。越过小山岗,迎面遇见了二婶和五婶,她们急得气喘吁吁,急得结结巴巴,道娘就要生了,真的真的不能再忍了,就一齐入了行列往家里奔了。二十一条腿就成了二十五条腿。二十五条腿穿过树林,把路面的杂草一统统踩入土底,把落叶碾压得粉骨碎身又灰飞烟灭,把一林子的树叶震荡得漫天飞卷,一林子的鸟惊得蹦向上空,扯开嗓子嗷叫几声,四散逃蹿了。穿过树林,二叔、四婶和三姑也从家赶来等在路上了,急急切切,切切急急道,娘真的真的再忍不下去了,真的真的真的再等不了一分钟了,道完就跟着队列一齐奔走了。二十五条腿冷猛间变成了三十二条腿,就万马奔腾了。就快要到家了,就奔到田野上了,三十二条腿,像一万匹马从田埂奔走而过,把田埂沿边的水沟震得水滴飞溅,把路两边的庄稼震得颤颤地抖,一整片田野都惊动了,震动了,就像一股地震从田野的一边蔓延过来,把整片田野都给震得天摇地晃了。

  爷手上持着野葛根,持着传说了一千多年的将军灵,走在三十二条腿的最前边,就像带领着一万匹骏马,横扫过田野,横扫到家门口。就急呼了,三十二条腿的主人都大声唤了,“回来了哩。”“将军灵找到了哩。”“娃还没生出来哩。”“快快,快给嫂子吃下去。”“快快快——”“不能等了,立马就吃下去哩。”“快哟快哟——”……全屋里吵吵嚷嚷呼呼喊喊要把整栋围楼都给吵坍了震塌了,可就算把围楼给震塌震崩也不能不呼喊不能不急切了,爹叔们找了半辈子了哟,爷找了一辈子了哟,夫家找了几百代了哟,眼下祖祖辈辈的愿望就要实现了,实现了我生下来就能不瞎了,实现了夫家就世世代代一片光明了;万一不实现呢?不实现我就瞎了哩,就说明将军灵是假的哩,压根底就没啥狗屁将军灵了,都是闲人瞎扯出来的蛋了,夫家就再见不到光明了,愿望就真真切切永永远远地破灭了,就要瞎到无穷无尽瞎到地老天荒了。

  爷把一小根洗洁净了的葛根折成两节,断节处渗出白粉粉的汁液,让娘把那节葛根含在嘴里,吮吸根里的汁。爷就走出房间了,一大家人就守在门外了,就等接生婆把我从娘的肚子里引出到这世间来了。那吵嚷声就一冷猛地停下了,屋里就静静安安,安安静静,能听见心跳声了,能听见喘息声了,能听见空气呼呼呼流动的声音了。一片奇静了。一家子呼出的气就像冰柱样结在空气中,一根根冰柱就七横八竖从一张张口里戳出来了,就要把空气也给冰冻了。旋即,一声孩娃的哭声就从屋里蹦出来,一片延绵不断地哭声就从屋子里横扫出来了,冷猛间把空气里的冰柱击得噼里啪啦碎落一地,一世界又呼呼嚷嚷了,一世界又震动了。

  忽然一声喊——“娃的眼睛睁开了哩!”所有人就呼腾了,“哟!真的哩!”“睁开了睁开了!”“黑黑亮亮的眼睛哟!”“真的?真的?”“是真的!”“不瞎了哩!”“爹,娃真的睁开眼了哩!”“水灵灵的大眼睛哟!”“终于睁开眼了!咱家的娃就不瞎了哩!”呼呼腾腾,就满屋子的笑声了,嫌笑出来不够来劲的,就跺起脚,在屋里屋外跃雀个不听了,就把楼板给顿的轰轰隆隆了,再不尽兴,就哭出来了哩,娘哭了,爹的脸亦红红润润了,叔们婶们姑们也都泪珠子哗哗往地板砸落了,哭哭啼啼一世界都飘漫开咸咸浓浓的泪味了。

  在那欢腾的呼声、笑声和哭声中,爷立在屋外,爷的眼眶内,湿润润的泪液从那两颗骨头般鼓出来的眼珠边渗出来,洇湿了那皱巴巴的干纸皮样的眼皮,既把眼皮浸出润色来,那泪液沁在爷脸上的深皱缝隙里流淌,像沙漠雨季的降水流过干枯蜿蜒的河床,直到浸没了那密如罗网的皱痕。忽然,爷的心头一颤,那只麻雀就从爷的心头蹿了出来,蹿出来,飞过屋檐,飞往蓝天,飞向它广阔无边的家园,飞往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。爷像是随着那麻雀,看见了蓝蓝的天,白白的云,碧碧的水……

  

 

 

  我十一岁那年,爷就走了,我家把爷的骨灰藏在古堡的一处,后来,古堡被考古学家发现并确认为汉代的城堡,再后来,全始县的百姓都知道了罗围村西南地方的犁头嘴处有座古堡,就有络绎不绝的人去刨那古堡里的野葛根了……等我成人后,爹跟我说,是因为爷,我才有了现在的眼,让我永永远远不要忘记爷,让我告诉我以后的孩娃要永永远远记住爷,让我把爷这辈子的辛劳和功劳传下去,传给夫家的世世代代……(注:本文为始兴县“围来围去始兴行”征文大赛故事一等奖作品)

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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