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是谁说过,天地有三绝:山川、人物和文章。看山川靠旅游,看人物需要交朋友和读传记,欣赏文章则仰赖书籍。三者之中,书籍其实占了一半。
二十岁上下,初入师范学校的时候,在求知上正是虎狼之年,每读一本名著都像爬上一座大山,游览过壮观的风景,所以愈爬愈上瘾。食髓知味以后,我暗地里给自己许下一个愿望:要读尽天下奇书,做个天下奇人。
这个愿望听起来狂妄得像那一心征服天下的野心家,十分不像话。可是许多画家不也一样,声称自己要搜尽奇山秀水打草稿吗?既然有心求知,难道不应该见贤思齐?
就凭着这份不着边际和不自量力,便开始了我的购书藏书生涯。而且随着这些年来工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,不绝如缕地买书、藏书、读书,我那不大的书房,竟也有了百川归海的气势。
每天下班回到家,不管白天工作顺利不顺利,我都会钻进书房里。对我来说,书房就像蜜蜂飞进花丛一样的自在。摆满书柜的书窝是天才的走廊,而且是复杂的现实生活里一个令人清心的歇脚亭,在里面可以坐井观天,也可以卧薪尝胆。
环看书柜里五花八门的书,闲时随便翻一翻,闻闻淡淡的书香,心不醉人自醉。一本理想的书籍,本身固然是文学,朗诵起来又像戏剧和音乐,封面、插图和印刷则是美术,可以说是艺术综合体。有些书作者不以写作扬志,但本身经历坎坷,其书远非一般的书生见识,而书的问世过程,又尝尽人世冷暖。
书除了个别价值之外,有些著作的成书过程,正是作者受难或受委屈的过程。
司马迁著有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《史记》,更是因为遭受宫刑之后不屈不挠,不放弃写作,忍辱负重立志将此书完成的精神被后世所敬仰。他在《报任安书》里写道:周文王被囚而推演了《周易》,孔子穷困时写下了春秋;屈原被放逐;孙子断脚;吕不韦被贬至蜀地;韩非被囚禁在秦国;诗经三百篇,大多是圣贤的奋发之作。
曹雪芹创作《红楼梦》是在极端困苦的条件下进行的,他和妻子、儿子一家三口常常喝粥。曹雪芹爱喝酒,却没钱买,于是便赊酒喝,待卖了画再还钱。《红楼梦》这部巨著耗尽了他毕生的心血,“字字看来皆是血,十年辛苦不寻常”。但全书尚未完稿,他就因爱子夭折悲伤过度而一病不起,“泪尽而逝”,终年还不到五十岁。 老舍的生活一直不富裕,他曾说世界上“最伟大的一个字‘饭’,给我时间与饭,我能够写出较好的。”在抗战时的重庆尤甚,那时老舍特别关心好友吴组缃先生家养的一口小花猪。小猪病了,老舍建议吃药、发汗,又专程探病,不过养猪不是为了当做宠物,而是希望到了冬天大家都能分上几斤腊肉。老舍说那年月“猪比人还贵呀!”
2018年12月15日,以写康熙、雍正、乾隆帝王小说著称的二月河病逝。生前,二月河被金庸称作“凌大侠”,他在《人间世》里回忆:盛夏酷暑,他把毛巾缠在手臂上,双脚泡在水桶里,既防蚊子又能取凉,左手拿蒲扇,右手执笔,拼了命地写作。几乎是水到渠成,1986年,他以笔名“二月河”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《康熙大帝》。从此,他满腔的创作热情,就像解冻的二月河,心潮澎湃,奔流不息。
在书窝里神思驰骋,我常常以为,人类写作的历史其实和开天辟地一样壮烈。
书有火灾、水灾、虫灾、兵灾和文字狱等各种灾厄,而这些当代抑或百年前乃至千年前写就的书,怎样经历朝代更替,时代变迁,度过各种鬼哭狼嚎的劫难和难以言表的心酸苦闷寂寞,出现在我的面前,与我坦然相对?来到我的书窝之前,它们又吸引过多少眼球,成全过多少智慧,抚慰过多少心灵?
藏书不像藏画和藏古董那样,有大发横财的机会。就算有,其投资报酬率也不太符合经济原则。藏书更非积财斗富,因为它和一切精神上的东西一样,谈价值或许叫人眉飞色舞,论价格则不免使人垂头丧气。
然而,无论时代怎么变化,写书的如痴,藏书的上瘾,大概变不到哪里去。“诗成每被佛偷看”的成就感,叫人怎能不狂妄?而“书似青山任排列,灯如红豆惹相思”的书窝情思,又怎会让人轻易忘怀?